“有一个叫梁晴的人,开了一家咖啡馆和民宿,很特别。”一位有见识的老朋友,几次见面时总是很兴奋地跟我讲起京郊密云的这个“特别的人”。
“看看去不?”
“为什么不呢?”
终于,在一个漫天飞雪的日子,我来到了密云金叵罗村,见到了梁晴。站在我面前的梁晴,戴一副黑框眼镜。黑框很宽,似乎宽得别有意味。但眼镜黑框无论多宽,也盖不住下巴上的那颗痣。
这是一个怎样的人呢?竟然如此爱穿文化衫。头一天见到她时,她穿的是“明知山有虎”,图案是一只硕大的虎头;次日又见到她时,她穿的是“社交恐惧”,图案是两个卡通人物。
1975年,梁晴出生于密云溪翁庄镇东智东村。村里到处是疙疙瘩瘩的老香椿树,虬枝横斜,长势健旺。春光融融中,香椿树醒来,城里早市上叫卖的香椿芽多半都是这里出产的。小时候,梁晴常吃凉拌香椿,那种原生态的味道至今保留在她的记忆中。
老辈人说,梁晴的太奶(爷爷的妈妈)是平民教育家晏阳初两个儿子的奶妈。梁晴当然没见过太奶,只是听爷爷讲起过那个年代的故事,讲起过晏阳初搞的“博士下乡”和“走出象牙塔,跨进泥巴墙”的乡村建设运动。懵懵懂懂,似懂非懂,准确地说是不懂,尽管如此,梁晴还是听得瞪大了眼睛。
据我观察,梁晴的标志性动作有两个——其一,双手抱在胸前,真诚地表示对客人的尊重;其二,双手轻捂嘴巴,微笑且节制地表达自己对某件事情的看法。
梁晴喜欢文学,爱读三毛和木心的作品。15岁那年,因为读了蒋芸的《迟鸽小筑》,而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观。之后,她在梦中常常梦到老宅子和一些苍古的东西。
2012年,她第四次在梦里梦到类似于《迟鸽小筑》中,蒋芸描绘过的门扉紧锁的一处老宅子。从门缝往里看,那处老宅子荒草丛生,苔藓攀援,蛛网悬浮,蜂飞蝶舞,有鸟叫有虫鸣。老宅子的门口,有一棵香椿树,巢云聚气。
梦中的老宅子在哪里?梁晴要去寻找它。她索性辞掉了在亚马逊担任的高管职务,背起行囊上路了。她行遍了华北大地上千个村庄,就在准备放弃寻找时,一个偶然的机会,她来到了金叵罗村,路过一处废弃民宅的门口,居然发现了一棵奇异的香椿树,在墙边安安静静地生长着。她用手抚摸着树干,像是见到了久别重逢的亲人一般。此时,她不经意地向院里看了一眼,一下惊呆了——此处不就是梦中的那处老宅子吗?她的眼里满含泪水,梦中之地竟然就在故乡。
此时,我坐在二楼的老友季咖啡馆里,听梁晴讲述自己的故事,无论如何,想象不到这座美式风格的房子,之前竟是一处废弃的百年老宅子。
梁晴有一双巧手。她先是将南美咖啡豆研磨成粉,进行冲泡,再加进去一些调味品,最后随手摘下一片薄荷叶,放在那团泡沫上。每一个动作都无比娴熟、流畅。她能调制出若干种口味的咖啡,而最受喜爱的那款,叫海盐舒芙蕾咖啡。我从不喝咖啡,听了她的描述,破例端起一杯。
甜中带咸,咸不压甜,苦亦若隐若现,总之苦咸甜等各种能说出来的味道在我的口腔里欢腾,令我迷醉。这就是我头一次喝咖啡的感觉——确切地说,是喝海盐舒芙蕾的感觉。
令人意外的是,咖啡馆里处处弥漫着文学的气息。咖啡与文学是一种什么关系呢?关于这个问题,或许只有一边喝咖啡一边写作的海明威能够说清楚,然而,他却半个字也没有说。杨绛先生喝不喝咖啡我不清楚,但老友季咖啡馆的一面墙上赫然写着她说过的一段话——年轻的时候以为,不读书不足以了解人生,直到后来才发现,如果不了解人生,是读不懂书的。读书的意义大概就是,用生活所感去读书,用读书所得去生活吧。
另一面墙上也有两段话,是谁说的不得而知。
其一:岁月极美,在于它必然的消遁——春花,秋月,夏日,冬雪。其二:我想记住生活里的每一片时光,每一片色彩,每一段声音,每一种细微不可察觉的气味,我想把它们一一折叠起来。
我一向认为,文学是无用的。因为,文学不能成为财务报表里的数字,不能让羞涩的瞬间变得丰盈。但是,那天,当我与梁晴面对面时,对文学似乎又有了新的认识。或许,文学里有智慧、品格、思想和修养,它可以让一个人的心灵不死,并且活得更有意义。
在浮躁而喧嚣的世界里,人的内在感觉越来越敏感,但人并没有因为敏感,而找到可以使自己的灵魂能够栖息的地方。
梁晴现在还是单身一人,咖啡馆和民宿就是她的家。当泛着泡沫的咖啡和啤酒让欲望升腾的时候,寂寞和孤独就已经悄悄潜伏下来了。可是,梁晴说,她从未感到孤独和寂寞——她捂着嘴巴笑着说,“我很享受目前这种状态!”每天面对的都是一地鸡毛的具体而微,她却以此为乐。
“她是那种能把一地鸡毛一根一根拾起来,然后,很细心地扎成一把鸡毛掸子的人。掸一掸尘埃,依然可以看到诗和远方。”朋友这样评价她。
感恩节那天,她想——自己该感恩什么呢?她似乎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忽然,她看到小院里,洒满皎洁的月光,香椿树静静无语,角落里偶尔漏出几滴嘶嘶的虫鸣。呃,此刻的天地之间,是那么美,恍若仙境。突然,她好像明白了“皎洁”二字的含义。
感恩什么呢?
“感恩万物对我的接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