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靳东”“假董卿”背后的中老年骗局

编者按：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深燃”（ID:shenrancaijing），36氪经授权发布。

作者 | 周继凤

编辑 | 金玙璠

最近，“假靳东”一词上了热搜，这样的闹剧，撕开了一道口子，让我们看到了短视频世界的另一面。

一位六旬女士黄月（化名）自称在抖音上结识了男演员靳东本人，在“靳东”的召唤下从江西到长春找他（靳东是山东人），当地派出所在她丈夫、儿子的恳求下，善意撒谎说“靳东已经离开了”，黄月才不得不回家。

让人哭笑不得的是，黄月并不是简单的追星族，她自称是正在和靳东谈恋爱，“他向全国人民宣布了喜欢我”，“我的好、我的美、我的人、我的心、我的善全部被他看见了”……

随着报道的深入，我们恍然发现，自认为熟悉的抖音、快手等短视频平台，竟然不止有“假靳东”，还有“假董卿”、“ 假马云”、“假刘德华”、“假黄晓明”……伪明星账号背后的骗局这才逐渐浮出水面。

这些假明星视频的手法大同小异，利用简单的合成技术，自称是靳东等明星本人，虽然画面粗制滥造、直播内容乏味到只有一张明星照+播放土味歌曲，整个骗局几乎可以用拙劣来形容，大多数互联网用户都能一眼看穿。

但这些视频收割的不是你我，骗子熟练地利用明星的人设，与中老年粉丝保持着虚假的亲密关系，比如以靳东的身份嘘寒问暖，不时号称要送笔巨款，比如假借马云的身份带领乡亲们致富……

一位网友对深燃表示，此前她爸爸在快手刷到了马云的创业类视频，称马云团队要帮穷苦人致富，30天能赚几千，但是需要先交1700元入场费。她爸爸对此深信不疑。另一位网友则表示，她爷爷点赞了一条和董卿有关的短视频后，平台根据算法推荐出一大批“假董卿”，导致爷爷沉迷其中，最后她不得不把账号注销。

视频另一端的“粉丝”有两个共同特征：不熟悉互联网操作，真实世界里情感缺位。骗子精准地把握住了这个群体的心理需求，轻而易举成为他们的情感寄托。这才有了要和丈夫离婚的黄月、打黑车花三千多到菏泽去见靳东的老人、按时观看每一次“假靳东”直播并且疯狂购买直播产品的大妈……

原来被互联网所遗忘的中老年人，被投资人商家忽视的中老年情感市场，被骗子们挖掘到了。

“虚假明星视频几乎形成了一套完整的产业链。”业内人士对深燃称，不只是靳东，包括刘恺威、杨幂、胡歌、王凯、黄晓明等有一定国民知名度的艺人明星都会被做成此类视频。

“在流量时代，只要有流量就能做成很多事情。这些短视频账号利用虚假明星身份聚粉，账号获得流量后，就可以直播带货、可以转手倒卖变现，甚至直接诈骗骗钱。”他表示。

“我妈妈从两个月前就沉迷于‘假靳东’了，说大明星天天跟他聊天、连麦，让她点赞，后来我们跟她说是骗子，她还不信。”一位网友在“假靳东”新闻上热搜后这样发微博吐槽。

无数的网友同样是在“假靳东”事件被曝光后，才后知后觉，自家的爸妈不知何时开始沉迷虚假明星视频，而且发现中老年人追起自己的idol来也同样疯狂。

深燃蹲点观察了几个账号发现，在“假靳东”事件上热搜后，抖音和快手等短视频里，搜索关键词“靳东”，原来的“ 遇见靳东”等账号和视频已经消失了，但搜索“东弟弟”等相关关键词，还是会跳出来一堆“假靳东”账号，名字以“东弟弟”居多。“东弟弟”是中老年粉丝对视频里假靳东的称呼。

原来，不少带“靳东”关键词的账号，见套路曝光，迅速改名。还有的账号可能是怕有些中老年人不认识或者打不出“靳”这个字，直接将账号名改成“勒东儿”。甚至还有的账号，头像是靳东，但账号名改成了“弟弟爱姐姐”。

不管怎么改名，内容换汤不换药。

这些“假靳东”视频画面大都粗制滥造，背景多是将靳东本人照片与各种风景图P在一起，色彩大红大绿，喜庆热闹。

配音的文案也大体雷同，以情感互动为主，比如“姐姐，我想看看你了”、“姐，你不忙的话就出现吧，我等你太久了”，或者直接撒娇：“姐姐，给你打电话你怎么不接啊，弟弟好伤心。”

“假靳东”视频里的话术套路

来源 /抖音

不少粉丝几乎当了真，似乎感受到了暧昧期的甜蜜与负担，揪着一个颗心在评论区回复：“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原谅我好不”“亲爱的东弟你好，谢谢你关爱我”。

“假靳东”账号们的配音口音倒是丰富得很，有东北口音、广东口音、河南口音等。但这也抵挡不住中老年粉丝的狂热点赞、关注、评论。“姐姐时刻等小东弟弟，姐姐时刻把宝贝弟弟放在心上”、“姐姐时刻都出现，你还没看见么”……从评论区的这些发言可以感受到姐姐们的热情和真心。

粉丝在“假靳东”视频下的留言

来源 /抖音

不同于东方人含蓄的情感表达，这些合成的配音不但对中老年粉丝嘘寒问暖，而且声音磁性，毫不吝惜对“姐姐”们的肯定与赞美：“姐，你到底有多重要，隔着一个屏幕，你都能影响我的心情，左右我的情绪。”“抖音超级好大姐，我最漂亮的朋友……”

可以说这些视频直击中老年粉丝的心理需求，还有视频会站在女性的立场，唱一些口水歌，表达中老年女性的心声。比如一个名叫“东哥宝贝”的账号播放的歌曲名字是《怎么惯女人东哥教》，歌词大意为“女人很简单，要用真心暖，给她自由给她钱，是爱的表现……”视频里还用靳东一些影像拼凑出一首MV。

只是“撒糖”是不够的，所有的视频最后都如出一辙，会用一些诱导性的话术求关注，比如“姐姐先别往上划，给我点”，“点一下屏幕右下方的小红心与加号”，目的昭然若揭，就是涨粉。

短视频平台里的“靳东”视频

来源 / 抖音

有些账号甚至还会主动要求合拍互动。抖音推出了合拍功能，本意是为了账号之间互动，现在反而给了这些山寨账号们增加粉丝粘性的好机会。不少自称弟弟的“假靳东”直接在视频提起合拍要求：“你每次给我点爱心的时候，我都看不到你的样子，你可以点右下角的箭头，里面有个合拍，这样我就能看到你的样子了。”

有些合拍视频中，“假靳东”会表白粉丝：“我爱你，不是因为你完美，而是因为你就是你”。在不少粉丝心目中，与“假靳东”合拍，四舍五入相当于约会，而合拍中“假靳东”的甜言蜜语，四舍五入相当于约会中的真情告白。

这招简直是杀手锏。“东弟呀，你真是太难为情，我是一个70岁的老太太，和你合拍不合适，点红心加号都可以。”一位粉丝留言道。

相比于粉丝们的真情互动，这些账号基本很少在留言区与“姐姐们”互动，还有的即便是互动也是发几个表情敷衍回复，但这不妨碍姐姐们继续关注互动。

“假靳东”对粉丝敷衍地回复

来源 / 抖音

不只是靳东，也不只是中老年女性。一位名叫若曦的女生向深燃爆料，自己的爷爷一口气关注了几百个有关董卿的账号，由于点赞关注了一个账号，平台会根据算法推荐出无数个类似的账号。

短视频中的“假董卿”

来源 / 抖音

“一打开抖音全是这些‘假董卿’，爷爷也经常沉迷其中，根本停不下来，最近我不得不把账号注销了。”若曦表示无奈。

“弟弟，你是明心（星），我是个农村女子，不能和你合拍。”

“其实姐姐一直把你放在心里，因为姐姐长在农村山沟沟里脏兮兮的，所以姐姐不敢叫你当我亲弟弟，很害羞，现在听到弟弟说这句话姐姐或者大半辈子已经满足了。”

在这些“假靳东”视频下，“姐姐们”努力地回复着，语句不通错别字遍地，但真情实意，让人看了心酸。

不少网友也在微博上留言讨论此事。一名网友称，自己的母亲也沉迷于“假靳东”，从睁眼到睡觉到家族聚餐的饭桌上都在关注。“靳东弟弟说喜欢她，要和我爸离婚嫁给他，家里因为这事儿闹得鸡犬不宁……最最最生气的是，抖音上的假靳东说靳东老家在山东菏泽，国庆放假回老家过节，于是国庆中秋双节当天，我妈就一个人打黑车花三千多跑菏泽去了……”

“我奶奶自从买了智能手机下载了各类短视频就沉迷其中，我奶奶还和我妈说，她看到‘靳东’卖贵妇膏，用完脸上没有皱纹，100多买一送一，就希望我妈妈给她买，我们一个劲儿地劝她这是假的。但是她根本不听。”另一位网友说。

然而真心付出背后，“姐姐”们都成了账号背后商家们镰刀下的韭菜。

业内人士小丽对深燃表示，这些视频基本都是普通剪辑软件生产，抠出人像，加个背景音乐就能完成，成本非常低廉。

小丽之前所在的公司主要做直播带货。“抖音带货必须要一千粉才可以上商品链接，所以有些账号会想尽办法吸粉。而且这种‘假靳东’的视频涨粉非常快。”她透露。

据深燃观察，以“东哥宝贝”这一账号为例，仅仅发布了两条视频，就已经有1.5万的粉丝量了。利用虚假视频冒充明星涨粉的速度可见一斑。

粉丝涨到一定的量后，这些账号往往会安排直播带货的活动。“至于带什么货，主要看老板对接的商家有哪些。”小丽表示。

但实际上，有不少网友透露，这类直播带货卖的大多为三无产品，比如没有合格证的洗衣液，品牌叫“富婆霜”的化妆品。据江西都市频道报道，这类型账号的直播里往往卖的是不知名的成套护肤品、各种日化用品等。

“假靳东”登上热搜后，或是短视频平台监管力度加强，此类账号的直播带货暂时隐匿了起来，深燃没能进入到此类带货直播间。

“除了直播带货外，在流量时代，只要有流量就能做成很多事情。”小丽认为，有些账号就是用来起号的，把号做大再卖出去。

据她介绍，不只是靳东，包括刘恺威、杨幂、胡歌、王凯、黄晓明等较有国民知名度的艺人明星都会被做成此类视频。深燃发现，有一定国民知名度的企业家马云，也被骗子们盯上了。而为了流量与涨粉，除了欺骗感情外，不少账号甚至打起来直接付费的生意。

抖音上的假黄晓明（左）和快手上的假马云（右）

来源 / 抖音、快手

Lisa对深燃透露，此前她爸爸刷快手的时候看到马云的创业类视频，并且对此深信不疑，认为马云可怜穷苦人，要带穷苦人发家致富。“这些视频里宣称马云团队要帮你致富，30天能赚几千，几个月能成为亿万富翁，但是需要先交1700元入场费。”

Lisa一直在努力劝说爸爸“这是骗人的”。“但我爸不听，不过最后因为他太抠、不想交钱反而躲过了一‘劫’。”她回忆。

明明粗制滥造到一眼就能识破，却能在这些姐姐们面前以假乱真，让她们投入真情实感，甚至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诚如另一位网友所言，“其实看完这些我心里很难受，很多老人跟不上时代的发展，平时可能家人给的关心也少，生活上不如意等等，让他们更加空虚，这个时候出现这种骗局就容易掉进去。”

“假靳东”账号利用靳东一些影像拼凑出一首MV

来源/ 抖音

中央财经大学社会与心理学院副教授窦东徽对深燃分析，“假靳东”账号的操控人存在明显的欺骗行为。而老年人由于上网经验少、信息渠道单一，以及认知老化的原因，很容易轻信他人。

“再加上，老人因为已经投入了大量时间、精力和情感成本，只有坚信这份‘情感’是真实的，才能保证认知的协调。一旦承认这是一场骗局，就会让自己陷入失调。所以防御机制让其拒绝一切挑战其固有认知的劝说。”窦东徽表示。

值得深思的是，这种假到离谱的骗局，经常上网的多数人可以一眼识破，但老年人群体不同，现在高速发展的互联网社会距离他们太远了。

中国政法大学传播法研究中心副主任朱巍向深燃解释称，这是因为老年人与互联网社会存在着数字鸿沟。

以前数字鸿沟的形式是指中老年人不会使用互联网产品，现在更多是指，他们会用了，但不知道内里的文化，辨别不了隐藏的骗局，而正是因为他们会用互联网，反倒更容易掉进类似的陷阱。

责权方面，朱巍称，这些视频采用的是AI合成技术，技术本身没有问题，“当下，大家基本遵守着这样一个原则，即当技术是用作非实质性侵权用途，就是这项技术研发出来本身并不是真正用来违法或侵权时，技术本身意味着中立”。

短视频中的“假罗晋”

来源 / 抖音

如果出现问题，更多的是使用技术的人有问题，提供服务的平台本身也就无需承担责任。“但如果平台应知或明知这项技术存在违法或侵权的情况，不采取措施，是需要承担责任的。”朱魏表示。

“假靳东”热搜过后，短视频平台已经开始行动，不少账号销声匿迹。但对于在现实中找不到亮光的中老年粉丝而言，尤其是对“假靳东”新闻里的女主角、自称一生没有经历过爱情的黄月而言，现实依旧是得不到尊重、无法被人理解的每一天。

“中国有多少女性是盲婚哑嫁，生儿育女枯燥无味地过了大半辈子，骗子反倒成为了他们人生唯一的梦幻色彩。”一位网友评论道。

这样的短视频闹剧，撕开了一道口子，让我们看到了高速飞转的现代社会的另一面。

截至发稿，深燃发现“东弟弟”和部分“假靳东”账号都已经消失了，只是不知道明天会不会变身成其他明星，再次出现在姐姐们的信息流里。

而靳东工作室也发声明称，短视频平台上的系列账号均非本人，并将追究假冒账号的法律责任。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小丽、若曦、Lisa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