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说里,易容术的存在总会把情节催化得很紧张。在短视频平台上,仿妆和本人的差距越大,就越能收获惊叹。
要出片的coser可能会说:妆发还原重要,但拍摄时的打光、角度,后期背景修图也一样重要。因为想要模仿好角色,就要细致处理一切可以为气质和故事感服务的氛围。
可对于繁琐的角色扮演,我们乐此不疲——谁没有在小时候偷穿过大人的衣服呢?谁没有对着镜子模仿过偶像呢?
辛迪·舍曼
上世纪70年代开始创作的美国摄影师辛迪·舍曼也曾是一位这样的小孩,她对角色扮演和自己拍自己格外专情。泡在假发、假肢、化妆品、道具堆里一拍就是大半生。
作为自己的模特、摄影师、造型师、设计师......她会模仿名画和名人,也会模仿某时期里人们被媒体影响而拥有的刻板印象。
她的形象和作品偶尔浮华,重现美国50年代B级片。
辛迪·舍曼
偶尔怪诞,仿佛来自惊悚黑童话电影的截图......
辛迪·舍曼
似乎是这样循着天性扮着拍着,辛迪·舍曼就成了一位昂贵的摄影艺术家。其作品在二级市场上轻轻松松上七位数。2014年一次堪称“贵中之贵”的拍卖,舍曼的作品拿下680万美元。
而今年,随着澳大利亚最重要的摄影双年展PHOTO 2022(4月29日-5月22日)开幕,辛迪·舍曼作为摄影偶像,其巨幅“自拍”出现在弗林德斯街头。相差不到半月,她的大型个人展也在纽约开幕(5月4日-7月29日)。
巨幅摄影偶像
为什么半个世纪过去,大家对于她的角色扮演和“自拍”还如此感兴趣?她的创作到底有多特别?
舍曼的自己拍自己和现在流行的自拍不同。
起码在“丑颜滤镜”、“变形滤镜”、“怪诞滤镜”打败“美颜滤镜”之前,这两种风格可说是对立。
毕竟现在的自拍往往是为了表现和美化自己。可舍曼自拍,是隐藏自己,创作一份属于媒介、他者的模糊故事图景。这种淡化自我衍生的艺术特色,要追溯到她的童年。
初识舍曼的这段经历,可能会想到《被人嫌弃的松子的一生》。小小的松子为了把父亲逗乐、获得家人的关注,总是会做鬼脸。
《被人嫌弃的松子的一生》
辛迪·舍曼的童年心路与松子相似。母亲45岁时生下了她,最大的孩子已经19岁。这时候,陪伴育儿已经不是父母亲生活的重心。舍曼也感到:“我好像不是他们家的一员,因为在我来之前他们已经存在了这么多年。”这种疏离感为她带来不安,也带来认识摄影艺术和装扮游戏的契机。
《辛迪书》是本收录了舍曼六岁后照片的家庭相册,里面有26张粘贴在发黄学校练习册上的快照。她会用绿色水笔在合照中圈出自己,生怕个子最矮的自己被忽视了一般。
《辛迪书》
出于和松子类似动机,舍曼开始在形象上动脑筋。变装打扮就是呼喊——“不要离开我!......如果你不喜欢这样的我,也许你会喜欢这样的我?卷发?还是.......”
慢慢地,自我建构和伪装本身的乐趣吸引了她。每次扮演不是换个样子,而是尝试不同身份的角色扮演游戏——“我希望我每天都能过得像万圣节一样,打扮成一个古怪的角色去外面的世界。”
尽管源自同一种心理缺失,“注意!这是我”的强调逐渐转化为“这是我,这也是我”的尝试。自我建构和伪装也成为辛迪最早开始探索的内容。
但15岁时,辛迪的家庭出现了比小小的不安全感和疏离要可怕得多的事情。她的哥哥自杀了。这成为她不散的梦魇。
她认为自己前往布法罗州立学院学习艺术,是对此事的一种疗愈。在那里,她学习绘画,而后因认为绘画在表达上有局限,转向摄影。
辛迪·舍曼
1977-1980年,她开始创作成名作《无题电影剧照》。该系列都由她穿上从二手市场上淘来的衣服后,在公寓里自己拍摄,包括69张黑白肖像。
通过化妆、神态研究等等,辛迪隐去了自己,呈现出一类活脱的“他者”——50年代好莱坞电影、黑色电影和B级电影里面的女性刻板形象。
做这种当时的“复古风”有些挑战。毕竟是在《星际大战》等电影热映的80年代,再现希区柯克《后窗》般的窥视场景。
辛迪·舍曼
可卷发、项链、高跟鞋、保守的服装......这些照片不仅有高还原的精致妆造,还有电影场面调度般的质感。熟悉的灯光、角度、构图能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
不少人看过照片后会真的以为就是某部“有年份”电影里的剧照。
辛迪·舍曼
这种观感特征来自辛迪·舍曼,也来自她代表的“图片世代”。
理查德.普林斯、路易斯·劳勒、雪莉·莱文和罗伯特·隆戈都包括在这个群体内。1970年代成熟的他们,比起用图像蕴含信息,他们更关心图像和媒体的本质。擅长以幽默的方式回应围绕他们的大众媒体景观,将广告、电影、电视和杂志中的图像用于艺术创作。
模特辛迪的“表演”就在《无题电影剧照》里也留了些有趣的“空隙”,使其区别于1:1还原。她扮演的角色常常表露出疲惫、脆弱的表情,或是将目光投向画框之外,仿佛询问思考着什么。
辛迪·舍曼
酒吧里哭花妆的女孩、日常忧郁的女明星、看起来不太开心的家庭主妇、难以琢磨的黑帮情人......复现这些电影教给观众的印象,尝试引导反思的《无题电影剧照》在当时迅速成为有关女权主义、后现代主义和再现的话题。
辛迪·舍曼
年轻成名的舍曼自己也拒绝刻板印象。虽然她坚持自拍像,但改变了再现领域,并且不再为照片命名。
1981年,舍曼创作了被人们称为“插页”的系列。这些照片不再指向电影,而是指向色情杂志。她为观众设下了一个关于色情联想的“小陷阱”——类似的构图、类似的打光和人物姿态......但就是穿得严严实实,还有一张情绪模棱两可的脸。
辛迪·舍曼
1989年,她的目光又转向绘画,开始创作一系列从艺术史正典里的艺术绘画延伸而来的摄影作品。这一次她把自己放进技法陷阱里,但“不太舒服”的还是观众。谁都能看出她的道具假肉和假肢。面对一些习惯了的形象,舍曼总是会把人拉“入戏”,又迅速推人“出戏”。
2000年后的小丑系列和2017年后开始上传的instagram作品更是如此,数字变形技术让照片的“可信度”持续降低,越来越晦涩,让你不得不跟着她去质疑反思某种形象。
辛迪·舍曼
尼古拉斯·米尔佐夫在《身体图景:艺术、现代性与理想形态》一书中提到,舍曼的行为扰乱了原先的意象系列。
“并且,用拉康的话说,打断了凝视,让眼睛得以重新找回本来的功用”
辛迪·舍曼
米尔佐夫认为,舍曼之所以能一直以各种各样的自拍像吸引我们,就是因为这些自拍像没有展露一切。如果说自画像通常被想象为是对艺术家在镜中看到的自己形象的再现,那么舍曼的镜子就是一块扭曲的、破碎的透明玻璃,它不会让我们直接看到她,而是在反射中看到我们自己在看着她的样子。
总是“自拍”,却没有一个是自己,里边全是文化、印象的角色扮演。角色扮演还不扮全,展现出种种不可信和矛盾感,留下空白给人脑补。
辛迪·舍曼
舍曼的这种行为也引发了一些观众不甘示弱反击般的“冒牌假扮行为艺术”。
播客《美国生活》第一集中,主持人艾拉·格拉斯提到:2012年,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举办舍曼的作品回顾展,自己遇到了一位55-60岁、戴着金属丝边眼镜的女人。
这个女人自称辛迪·舍曼(可疑),她表示每天都会变装来看展览,看看人们对作品的反应。格拉斯和朋友想要仔细查看她的脸时,她突然表现出拒绝的态度,转而称自己不是辛迪·舍曼.......
这反而让她显得更可信了!格拉斯如此总结,开始就此事寻求“听众目击”。
辛迪·舍曼
其中有位分享了他看到的另一个“辛迪·舍曼”——“我看到了她的眼睛,和她作品中的眼睛一样。她穿着肥大的西装看起来有300磅......”
也许是舍曼扮演的角色太多,即使人们看过展览,也会对“舍曼到底是谁”这一问题越来越困惑。这种情绪下,《美国生活》的话题持续发酵。最终格拉斯通过电话联系了舍曼。舍曼对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发生的这些事很感兴趣,但回答说这些人都不是她。
如果说观众会疑惑的问题是“辛迪·舍曼到底是谁?哪个形象更靠近真实的她?”评论家好奇的可能是另一个身份上的问题——辛迪·舍曼到底是不是女权主义者?
理论家劳拉·穆尔维把舍曼的作品置于当时盛行的女权主义思想模式中分析,认为舍曼为“妇女问题形象”带来新的视野,恢复了也许在1970年代女性主义的曲折和转变中已经被遗失和忽视的身体政治。
辛迪·舍曼
而《无题电影剧照》中对于五十年代的复现,也大有文章——
“美国人对1950年代有着集体幻想,那是大家在以白人、中产阶级为主的美国社会中度过的青春岁月,那是公民权利、越南战争以及女性主义掀起风暴之前的最后安宁......1950年代还目睹了一种独特的外表文化的最后成熟,尤其是女性外表文化......模特舍曼盛装出演各种角色,而艺术家舍曼则揭去她角色的伪装。这种并置开始指向一种“表面性”,以致怀旧开始融入不安中。舍曼通过同时将脆弱铭写进照片的“场面调度”和女性姿势以及表情,强化了这种不安。”
辛迪·舍曼
朱迪斯·威廉姆森也表示“(舍曼)展现的不仅仅是一系列女性表达,而是‘女性化’作为一种效果的过程。”
插页系列发布时,有人指责舍曼通过描绘女性的弱势姿态来强化刻板印象,也有人探索舍曼挪用“男性凝视”和窥私感的效果。Eva Respini在2012年回顾展的目录中写道,舍曼“同时扮演(假定的)男性摄影师和女性女郎的角色”。
辛迪·舍曼
不仅评论家之间会争议,创作者本人和评论家也存在辩论。对于一张女孩裹紧床单的照片,许多人将她解释为性侵犯的受害者。但是舍曼说,角色的灵感设定是一个彻夜狂欢,在太阳升起前不久才上床睡觉,又被阳光弄醒的女人。
总之,关于作品和自己态度,舍曼拒绝与理论进行直接的关联——“作品就是作品,希望它被视为女权主义作品或女权主义建议的作品”“但我不会到处去对女权主义理论胡说八道。”
辛迪·舍曼
但对于关于男性凝视的解读,她有过明确一些的回应:
“我知道我没有自觉地意识到‘男性凝视’这个东西。是我拍摄的方式,对黑白Z级电影风格的模式,产生了这些角色的自我意识,而不是我对女权主义理论的了解。我想,在不知不觉中,或者充其量是半潜意识里,我正在与自己在理解女性方面的某种混乱做斗争”
辛迪·舍曼
这种“反理论”的风格让评论家有些挫败和头痛,像是面对一个永远没有正确答案的谜题。却在某种意义上保证了舍曼的初心,她最初学艺术时,常常觉得带有太多前置信息的艺术太难懂,希望能创作出不用学习什么就能直接欣赏的作品。
在拍摄《无题电影剧照》时,别说立场,舍曼连情绪表现都十分吝啬。因为明显的快乐、悲伤、痛苦或者愤怒会让作品看起来老套。她希望作品只是带来一个中性的谜团,让人想要知道照片的世界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直到现在,舍曼的自拍像谜题都具有活力,伪装、角色扮演、自拍也随流行文化焕发新的讨论。
今年二月网飞的电视剧《创造安娜》里,舍曼的作品有一段小小的“客串”。该剧展现了女孩安娜在艺术界招摇撞骗的生活。在一场似骗局又似真情流露的情境中,安娜充当临时艺术顾问,向塔莉亚推销舍曼的作品。
《创造安娜》
“有一天,她步入自己的框架,认为自己是有价值的。她没有被迫在男性主导的艺术世界中扮演一个角色,而是在她的作品中扮演主角。它改变了世界。这不是装扮。这是勇敢。这是艺术的一刻。”
塔莉亚当场买下了这幅作品,这似乎暗示:安娜的伪装秘密虽然是为人不齿的骗局,但也是一种勇敢的自我发明。
微笑和完美在某种意义上意味着封闭和拒绝,对比之下,易识破的伪装诡计、意义不明的表情要更有趣。把角色扮演和“自拍”玩到极致,可能就是给角色和自己本人,都留下属于观者的秘密。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Vista氢商业”(ID:Qingshangye666),作者:训仔,36氪经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