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知道钱钟书的那个譬喻:吃了一个鸡蛋,觉得味道很好,为什么要去看下蛋的母鸡?可一旦接触了费兰特那些充满激情、富有魅力的文字之后,我们难免会思忖:这么激动人心的作品,是怎么创作出来的啊?尤其是正在探索的写作者,对于费兰特的创作和工作状态一定很好奇。关于这点,她在访谈录《碎片》中谈了很多,最近出版的《偶然的创造》,文字短小精悍,又从另外一个角度,用另一种语气回答了这一问题。这本小书和之前的作品还有一个差别:每篇文章都配上了富有想象力的插图,色彩优美而高雅,让阅读有了双重享受。
谦卑与痴迷
《偶然的创造》是费兰特在《卫报》上写的一个专栏,前后持续了一年的时间。她受邀写这个《卫报》专栏,当时非常为难、充满忐忑。她觉得,如果有交稿时间限制,肯定会很不自在,她应该是习惯于一种松弛、自由的创作状态,但最后她还是决定接受这一挑战。他们达成的协议是:编辑提出一些问题,一些核心词,她每周写一篇文章进行解答。对于喜欢费兰特作品的读者来说,这无疑是非常让人振奋的事,因为这特别像和费兰特直接交谈。
在这本专栏文集里,费兰特会谈到方方面面的问题,有个人的,也有社会的,但大部分都与文学和写作有关。费兰特其实对于写作带有一种很谦卑的态度,她在这些文章中流露出来的,是对自己的写作成果的不确信。文章里展现的是一种深思熟虑、苦苦探索的态度,完全不是一般专栏文章里那种调侃、略带讽刺的语气。若是把她的专栏文和近期出版的埃科的《如何带着三文鱼旅行》放在一起,这种差异极为明显。这不仅仅是风格上的差异,也是态度上的差异。回顾她的小说创作,她的叙事一直流露出一种坚定和认真,一种深刻的不满意,一种对羞辱和失败的忧虑。
我们在“那不勒斯四部曲”会看到这种心态,埃莱娜在年老时,一直怀疑自己写出了一堆没有任何价值的东西。她觉得,莉拉一定默默写出了一本传世之作,让自己的所有东西都苍白无力、相形见绌。在《偶然的创造》里,这种态度重新浮现。她先是诚恳地说明了自己不善言辞,更喜欢通过书面交流。关于写作,她说,“也许我内心很大程度上认为,浪费那么多时间写作是毫无意义的。但作为一个作家,她要列举理由来说明自己浪费生命的原因。”(《偶然的创造》72页)这种怀疑源于她的一个想法:真正的生活是生活本身,是写作无法取代的。
她在《必要的写作》(37页)中,揭示了这种态度的另一面,真正的写作本身无法避免:想要写作的人一定要写作,真正想要写作的人,不会受到任何事情的阻碍。她会坐下来就写,不会找任何借口防止自己写作,也不会等到自己历经沧桑时,才开始写作。这是一个成熟作家对写作体验的深刻总结,但她也流露了对于作品价值的忐忑:那些在文学方面有远大抱负的人,取得一点成功,获得一点声望,证明不了什么问题。无论一个作家是否成功,内心都很不满,写作也只是她经历的旅程。她明白,目标永远在远方,写作是一种永无止境的追求,我们要不停磨练自己,直到最后一口气。费兰特说出了写作的本质:写作不是为了去获得成功,它是作者非常紧迫的需求,就像着魔了一样,会不由自主投身其中。
那些没有进行过创作的人,对于写作可能有一些神秘的看法,会觉得灵感、天分是重要的东西。她却提出,写作是一个长期演练的过程,是在不确信的状态下摸索的一种状态。在《天赋远远不够》(第93页)中,她很快就会谈到天分的问题,从事艺术创作的人,只有天分是不够的,还必须要有运气。也就是说,一个作家要经历那个无与伦比的时刻——经历一次升华和质变,那些很个人、很局限的作品会发生蜕变。比如说,但丁游历阴间的幻觉变成了《神曲》,麦尔维尔海上冒险的经历变成了《白鲸》,但没人可以向我们保证,那种质的飞跃一定会发生。费兰特也发现,作品的未来,比作家自己的未来更加难以预料,所以在写作时,必须要接受这个现实:埋头工作,不问前途。
坦诚与坚硬
总的来说,在《偶然的创造》的五十二篇专栏文章里,费兰特在很多文章中都谈到自己的写作。在这本每篇文章都很短、浓度很高的书中,作者态度清晰,思想很明确,尤其是关注女性的处境。比如在《一刀两断》中,作者提到了新一代女性的生活:我们从幼年开始,我们的母亲就把“顺从”像衣服一样缝在我们身上,我们要脱掉它,穿上更适合斗争的衣服。尽管这是一种自我解放的积极行为,但我们还是会感到痛苦。费兰特的很多作品,其实都是在展示这种痛苦。
这种类似于宣言的表述,在专栏文中有很多处。她也坚定地彰显女性写作的地位:“一切都在发生变化,在地球的每个角落,在很多领域,许多女性在写作时,都带着清醒的思考,坚定的目光,带着勇气去写,她们不会只写一些甜言蜜语。”(第84页)。而面对那些“讨厌的女人”,费兰特也会说:这种女人在文学作品和日常生活中都很常见,可我依然会站在她们这边。在后现代解构一切,使很多价值架空,充满讽刺和调侃的语境里,费兰特的坦诚,她坚硬的态度无疑会给我们,尤其会给女性写作者带来一个参照,让我们在一种不确定、不自信的状态下进行思索,在自己生活的范围内争取平等。
在《坦白》中,作者直面人生,直面真实情感的态度袒露出来。“坦白”是一个原则问题,也是费兰特写作的诀窍,让她能够扒开约定俗成的叙事,和真相打个照面。她毫不顾忌说出真相带来的痛楚,指出这是我们获得救赎的一条道路:“从希波的圣奥古斯丁开始,用极端直率的态度跟自己对话,而不是跟别人对话,这有时甚至可以让人得到救赎。”(第62页)费兰特作品里直指人心的犀利,也是源于这种袒露和挖掘。
“挖掘”是费兰特思考和写作的核心词,“我不得不说,当我在各种境遇和情感中进行挖掘,挖掘出那些出于习惯,为了息事宁人,我们倾向于不说的东西,我才会写得比较满意。”写作对于费兰特来说是一种冒犯,她会坦然写出一些惹人烦的故事。她在文章中轻描淡写地提到,《被遗弃的日子》在国外已经翻译出来,但因为担心这本书可能会对那些做母亲的人产生负面影响,后来没有印出来。在谦卑的写作态度之下,费兰特也展露出了一种坚硬的内核:“当我们开始自由创作时,我们没必要考虑读者看了是不是很开心,我们只需要通过虚构的故事,让人们不带滤镜地看清人的处境。”
费兰特的性欲叙事总能引起读者的不适,尤其是《成年人的谎言生活》中那场别扭、粗暴,缺乏仪式感的性爱初体验,让很多人都很难理解。在《男性的性爱叙事》这篇文章里,我们会看到她的态度:以女性角度叙述的性爱故事,尽管它详细描绘了性,但它不是为了催情,而是揭示出女性因为羞怯,为了息事宁人,为了爱情而没有说出的东西。女性在性事上的处境,要得到真实的表达,要准确地叙情达意,可能需要经过这一过渡阶段。
我们在这些专栏文章中,也可以窥视到作家生活的细微之处,比如说她曾经烟瘾很大,却不怎么会喝酒,她为戒烟进行的斗争;她通过使用意大利语,来确定自己的民族身份,却不喜欢吃披萨和意面;她喜欢养花,但对植物的情感却很复杂;她有几个女儿;她不喜欢照相,不喜欢用感叹号,也不习惯于大声喧哗,不喜欢用意大利人常用的充满感染力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情绪。费兰特的很多表现,像是那不勒斯生活的反面,在作家和城市风情之间,形成了某种张力。文如其人,费兰特这种内敛,略显内省的性格其实在她的作品中都有充分流露。小说与专栏文思想、态度的一致性,也让读者更清晰地感受到费兰特作为作家的完整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