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话题
公元前119年,汉朝集结10万骑兵,命卫青和霍去病分道进攻匈奴。卫青率军成功击溃了伊稚斜单于的主力,迫使单于继续向北迁徙,实现了“幕南无王廷”的战略目标。
可是孝武帝却以拒绝封赏全军的方式对卫青表达了强烈的不满。究竟孝武帝发动这次战争的目的何在?卫青又是否犯了严重的指挥失误呢?
在汉匈战争的百年历史上,公元前119年是一个特别醒目的年份。就是在这一年,汉廷遴选10万匹战马编成了两支最精锐的骑兵军团。而在他们身后,更有14万匹由民间募集来的私马和数十万步军汇集起来的庞大队伍负责转运补给。大汉王朝与匈奴帝国之间最惨烈的大厮杀——漠北之战就要打响了。
大将军卫青和骠骑将军霍去病将各自率领5万骑兵自定襄、代郡分道进击,对远在千里之外的匈奴单于本部和左贤王部进行一次犁庭扫穴式的征服行动。原本,孝武帝将战斗力最强的精锐士卒统统配属给了霍去病,希望他能正面对决伊稚斜单于的本部主力。可是情报的失准却阴差阳错地将卫青引到了伊稚斜单于的正当面。
《史记》载,决战打响的那天,漠北狂风骤起,黄沙蔽日。在晦暗不明的战场上,汉、匈两军从白天一直厮杀到黄昏还没能决出胜负。直到卫青指挥汉军左、右两翼对伊稚斜单于进行迂回包抄,害怕遭到合围的伊稚斜单于才不得已率数百亲兵溃围而走,留下了身后近两万具匈奴战士的尸体。
卫青一路追击,直至占领窴颜山赵信城。在那里,汉军缴获了单于囤积的大量粮草。卫青命令麾下战士饱食一日,将吃不完、带不走的粮秣统统付之一炬,然后旋师振旅,穿越千里,返回了汉境。
而在另外一边,出塞二千余里,与左贤王接战的霍去病战果更加丰硕。斩首七万级,几乎摧毁了匈奴的左方军事力量。为了宣示大汉王朝的国威与军威,霍去病还特意封狼居胥、禅姑衍,以最隆重的封禅典礼来纪念此次辉煌的胜利。
两线作战均有捷报。有意思的是,孝武帝颁布的嘉奖令上却只有对骠骑将军霍去病及其麾下将领的封赏。至于卫青和他的部属,司马迁说:
大将军不得益封,军吏卒皆无封侯者。
——《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
自大将军卫青以下,5万将士,没有一人获得重赏。更别提前将军李广和右将军赵食其分兵独进,因为缺乏熟悉地形的向导而延误了与卫青主力的会兵之期,导致李广愤而自杀,赵食其被免为庶民。司马迁在《史记·李将军列传》中写道:
(李广)引兵与右将军食其合军出东道。军亡导,或失道,后大将军。大将军与单于接战,单于遁走,弗能得而还。南绝幕,遇前将军、右将军。
——《史记·李将军列传》
“单于遁走,弗能得而还”——太史公的话带出淡淡的遗憾:似乎是李广和赵食其的延误才导致了伊稚斜单于的逃逸,最终连累全军都没能获得应有的荣誉。擒贼先擒王。作为参战将士,以活捉或者击毙敌方统帅为首要目标自是无可厚非。
但是身为国家的最高战略决策者,孝武帝掘尽了汉朝的战争潜力,孤注一掷地发动漠北之战,难道就是为了伊稚斜单于的一颗人头吗?
漠北之战的战役目的究竟是什么呢?不幸司马迁在《史记·匈奴列传》和《卫将军骠骑列传》中没有做出哪怕一个字的分析。我们不妨用战役的结果来进行反推。对于此次战役的结果,《中国军事通史·西汉军事史》分析道:
由于大批有生力量被歼,大批物资丧失,匈奴单于不敢再在大漠北缘立足而向西北方远遁,因而出现了“幕南无王廷”的局面。如果说漠南之战后匈奴单于移王廷于漠北还可以看作是一种战略转移的话,那么,漠北之战后的“幕南无王廷”则标志着匈奴势力大范围的退缩。经过这次大决战,危害汉朝百余年的匈奴边患已基本得到了解决。从这个意义上说,漠北之战实是汉武帝反击匈奴战争的最高峰。
——《中国军事通史·西汉军事史》
可以肯定地说,漠北之战有效地解除了困扰西汉近一个世纪的匈奴边患。自高祖刘邦以来,六辈元首孜孜以求的熄烽灭燧、北疆安宁的局面终于到来了。而这其中,卫青和他麾下的5万将士无疑做出了重要的贡献。伊稚斜单于仅带数百亲兵趁乱逃跑,甚至一度与外界失去联系,令部下误以为他已经阵亡。
这证明卫青在没有得到李广、赵食其两军支持的情况下,仍然成功击溃了单于本部的主力——当然,是否最大限度地杀伤了敌军的有生力量,则还有可议之处——而他进兵占领赵信城,烧夷匈奴的粮草辎重又在一段时间内有效地破坏了匈奴的战争潜力。
除了伊稚斜单于的那颗人头,卫青一军在战场上的表现几乎无可指摘。将帅可圈可点,边患又已解除。但是孝武帝却以拒绝封赏全军的严厉方式表达了对卫青的不满。他究竟还想通过这一仗得到什么呢?
要回答这个问题,其实也不困难。因为漠北之战后,惨遭重创的伊稚斜单于在降将赵信的建议下派人到汉廷温言款语言地谈和来了。《史记》载:
匈奴用赵信之计,遣使于汉,好辞请和亲。天子下其议,或言和亲,或言遂臣之。丞相长史任敞曰:“匈奴新破,困,宜可使为外臣,朝请于边。”汉使任敞于单于。单于闻敞计,大怒,留之不遣。
——《史记·匈奴列传》
匈奴遣使抵汉之后,孝武帝派使者任敞回访,向伊稚斜单于带去了自己的和谈要求。孝武帝要求伊稚斜单于比照南越王尉佗和朝鲜王满的旧例,承认汉朝的宗主国地位。匈奴须对汉廷称臣纳贡,委身为外藩。不是将匈奴人远远地赶走便了事,而是要让他们心甘情愿地臣服于汉朝。这才是孝武帝希望通过漠北之战达到的终极目标。
但是很明显,汉使任敞当着伊稚斜单于的面“宣谕”了孝武帝的和谈条件过后,伊稚斜单于非但不能接受,甚至还将称藩纳贡的要求视为对自己和匈奴帝国的无礼冒犯,并以扣留汉使的方式表达了他最强烈的不满。
伊稚斜单于的严词拒绝并没有令孝武帝死心。7年之后,武帝巡狩朔方,演武耀威,并再次派遣使者郭吉重提旧话,要求匈奴臣服称藩。有集结在汉朝边境上的18万铁骑作后盾,郭吉用盛气凌人的口吻向伊稚斜单于的继承人乌维单于“宣谕”说:
“眼下南越王的人头已经悬在我大汉王朝的北阙之上了。皇帝挟平越之威,御驾亲征,正在边境上候着您呢。您要是真有血性,有能耐,不妨大家真刀真枪地分个胜负。万一不敢与我大汉一战,则不如干脆南面称藩。别总跟个亡虏似的,猫在在这塞北苦寒之地逃死苟活,有意思吗?”
如同当年的伊稚斜单于那样,乌维单于听罢这席话也是怒不可遏。他下令将那个疏于审查,误把郭吉领到单于大帐来疯言疯语、冒犯君父的匈奴外交人员处决,并将郭吉流放到了北海之上。
整整7年过去了,当初孝武帝没能在伊稚斜单于身上实现的愿望,延宕到其子乌维单于之时,孝武帝照样没能如愿。这不禁令人遐想:匈奴迟迟不愿臣服,是否都该归咎于卫青在漠北之战中未能擒获敌酋?假设当初卫青在战场上俘虏或者击毙了伊稚斜单于,匈奴方面对称藩纳贡的态度会不会有所软化呢?
很遗憾,我个人坚持认为那更有可能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而已。因为就在伊稚斜单于逃离漠北战场,与部下失联的那段时间里,匈奴人其实已经为战争的最坏结果——单于阵亡做好了善后准备。《史记》载:
单于之遁走,其兵往往与汉兵相乱而随单于。单于久不与其大众相得,其右谷蠡王以为单于死,乃自立为单于。真单于复得其众,而右谷蠡王乃去其单于号,复为右谷蠡王。
——《史记·匈奴列传》
伊稚斜单于一旦被俘或被击毙,右谷蠡王马上就会接掌匈奴的最高权力。国家不会因为单于一人之故而出现权力真空。一旦新单于继位,匈奴最有可能的选择不是投降汉朝,而是像1449年土木堡之变时的明朝那样与继续敌国周旋对抗。纵然孝武帝抓住了伊稚斜单于这张王牌,他也很难利用这张王牌驯服全体匈奴人。所以卫青误走单于的这个小小事件根本不足以改变汉匈两国的基本战略态势。
设使卫青在战场上击毙了伊稚斜单于,情况甚至还会变得更糟糕——倔强的匈奴人很可能因为单于的血仇而对汉朝发动更加疯狂的报复。“虏南越之君,系单于之颈”(《梁书·江淹传》),尽管这两句话流传后世,已经成了文人墨客形容雄心壮志的口头禅,但南越和匈奴在历史上的真实地位其实不可相提并论。
南越的开国之君尉佗本来就是出身中原汉族的秦朝故吏。他能仰仗大汉天子的余泽,做一个偏安的外藩之主已经是大喜过望了。但匈奴却不同。自冒顿单于在位之时,这个崛起于北方的草原政权就开始东征西讨,逐步奠定了自己作为北方第一强国的地位。
破东胡,走月氏,奄有大漠南北,进而绥服整个西域,匈奴在这个从胜利走向胜利的征服过程中养成了浓烈而顽强的大国情结,绝不可能因为一次战争的失败便被轻易粉粹。这也是为什么伊稚斜单于和乌维单于父子一再拒绝向汉朝称藩纳贡的根本原因。
人类历史发展的规律就是这样,国民心态的调整往往滞后于国力的升降变化。就算匈奴帝国已经江河日下,匈奴人的架子却还要拼命端着,不肯轻易放低姿态。
公元前108年,汉朝向东征服了秽貉与朝鲜,又在西方新设酒泉郡以隔绝匈奴同西羌的联络。西域诸国中,月氏、大夏先后接受了汉朝的遣使通好,而乌孙的步子则迈得更大——乌孙王已经迎娶大汉公主,与汉朝建立起和亲之谊了!
眼看自己曾经的盟友一个接一个地被汉朝分化出去,自己从前在西域主导的一整套国际秩序在汉朝外交攻势的冲击下支离破碎,虚弱的匈奴帝国心有不甘,却又无力反制。但即便已经被压迫到了这个地步,面对孝武帝第三次提出的称藩要求,乌维单于仍然干脆地表示了拒绝:
是岁,翕侯信死,汉用事者以匈奴为已弱,可臣从也。杨信为人刚直屈强,素非贵臣,单于不亲。单于欲召入,不肯去节,单于乃坐穹庐外见杨信。
杨信既见单于,说曰:“即欲和亲,以单于太子为质于汉。”单于曰:“非故约。故约,汉常遣翁主,给缯絮食物有品,以和亲,而匈奴亦不扰边。今乃欲反古,令吾太子为质,无几矣。”
——《史记·匈奴列传》
“从来只有大汉公主带着丰厚的陪嫁远适匈奴,哪儿有匈奴太子入汉朝为质的道理?!”乌维单于这番掷地有声的话正好为漠北之战中的卫青正名:不是卫青放跑单于的战场疏漏累得孝武帝绥服匈奴的宏图远略迟迟不能实现,而是迫降匈奴这个战略目标的设定本来就不切实际。
秦始皇曾是那样的好大喜功,但即便是他也不曾奢望过臣服匈奴,只是命令蒙恬将匈奴人逐往漠北,然后扎紧自家的篱笆,防止这帮流寇卷土重来也就算了。可孝武帝明明已经通过漠北之战达成了这个目的,却仍不愿就此罢手,让已经被汉匈战争拖得精疲力竭的国家和人民获得喘息之机。
孝武帝的野心比秦始皇更大,幻想比秦始皇更多。国家和军队的责任首在保境安民,可孝武帝却对柔远能迩、万方来朝念兹在兹。他固执地想要建立一个庞大的藩属朝贡体系,并让匈奴委身为外藩,和曾经的南越、朝鲜一样成为这个体系的组成环节之一。
为了把心中的这个宏愿落实到地图上,从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开始,直至征和三年(公元前90年),孝武帝又先后发动了6次针对匈奴的大型作战行动。然而事与愿违,曾经无坚不摧的汉军渐渐失去了往日的光芒,孝武帝和他心中那个海市蜃楼般的梦想也开始渐行渐远了。
参考文献:
杜佑《通典》;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王先谦《汉书补注》;《中国历代军事战略》;《中国历代战争史》。
本文系晋公子原创。已签约维权骑士,对原创版权进行保护,侵权必究!如需转载,请联系授权。
欢迎分享转发,您的分享转发是对我最大的鼓励 !
— THE END —
文字|晋公子
排版|奶油小肚肚
图片|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