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北京城往西,有三条大道,沿中间的一条走上12英里,就到了八大处,意思是“八个风景胜地”。一路上除了农田和被院墙围合的村庄,只能见到八里庄有名的十三层佛塔和一些坟墓。这些所谓的“风景胜地”,其实就是在一个树木蓊郁、山泉汇流的平缓河湾处相邻的数个山坡上的八座寺庙组成的建筑群。其中位置最低的一座与平原海拔一样,最高的一座则比平原高出了600英尺,在靠近峰顶的位置,其他六座则不规则的分布在方圆一平方英里的面积之内的几座山峰中部。
西山。北京的哈同先生拍摄。
近100年前,俄国使团开始将这些寺庙作为在北京夏季酷暑时节纳凉的所在,之后很长时间,也只有普通外国人在此避暑。第一位英国驻中国公使,弗雷德里克·布鲁斯爵士(埃尔金勋爵的兄弟)于1860年到北京任职之后,仿效前人,每年到八大处租赁寺中房屋消夏,他之后的继任者们也都沿袭了这一做法。即使是有火车直达北戴河成为避暑胜地之后,八大处仍然吸引着众多外国人。即使是现在,远离尘世的寺庙和山间的美景,例如雨后满涨的溪流、遍地的野花,对于在北京城里受尽热浪折磨的居民们来说,也足以与北直隶湾(渤海湾)凉爽的海水相媲美。香界寺因为有一年夏天,我曾在此居住,所以我把它放在头一个。按照由低到高的顺序,它排在第七位,海拔比平原地区高500 英尺。这是八大处中最大的,同时可能也是最古老的一座寺庙——香界寺。其历史能追溯到公元8世纪,虽然,跟中国那些伟大的古迹一样,现存的建筑都是在原先建筑的基础上复建的。
我们租住在寺中时,与三名僧侣共享最高处的一个院子。寺中曾经僧侣众多,但现在只剩他们三人了。我们一边的邻居是一位前财政大臣(户部尚书),他和他众多家人一起居住在从前的“行宫”中;院子的另外一边是庙里向山谷突出去的一片小小的厢房,从厢房的平台上望出去风景极佳,这里被一位我的一位经商的同胞改造成了他的周末度假小屋。那些海拔稍低的院落,是数量众多的外国使团人员居所,其中就包括很多有名的人物,他们早在50年前就为中国人所熟知了。一回想起在租房沟通过程中那些困扰我们的难题,就觉得十分可笑。出于对于鬼怪根深蒂固的恐惧,我们想在墙上开窗改善通风的努力失败一事,前文已经提到过了,而我又想起了另外一件典型的事例。我们租住的院落曾经有外国人居住过,包括两名英国驻中国公使,即使他们现在不在这里居住,这里的生活设施依然便利。除了其他的改善要求,我们提出修建一个户外厨房,费用由租客和庙方共担。据此,双方就款项达成了一致意见,但最终方丈和尚改了主意。
“有什么问题吗?”我们问他。
“你们要答应,等你离开后,要把这个厨房交给庙里。”他回答说。
“当然。”我们回应他,“而且,我们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它带走啊。”
“那,我希望你们写一个书面的同意书。”他坚持说。
“这显然是不必要的,写一个同意书又有什么必要呢?”
“我们担心,过些年您们的儿孙辈会回到我们庙里,指着这厨房说这是他们的祖先修建的,产权属于他们,到时候我们怎么办?”
他说出了心底的担心。于是,我们很郑重地按照他们的要求写下了保证书。而雨季还没过去,这座简陋的建筑就已经坍塌成了三个部分,这一事情的荒谬之处才充分体现了出来。
从山脚出发通往这座寺庙的道路,要经过遍生松树的山坡和小谷,并经过其它几座寺庙的山门。沿着这条山路,我们来到一座门楼前,门楼的墙壁刷成红色,窗子装着精细的石雕格纹窗棂。窗拱上部雕刻着精美的萨拉逊风格缠枝花纹,这种装饰纹样在中国建筑上非常常见。大门的门槛有两英尺高,门槛的上缘两端向下倾斜,和所有高出地面的结构的作用一样,门槛的作用也是阻挡企图进入寺庙的鬼怪。即使有鬼怪处心积虑突破了这第一道防线,进入到大门内,迎接它的将是更加可怕的考验。两尊面目狰狞的门神就耸立在门内的两侧,这些门神是一种高大的怪物,高擎冒着火苗的长枪,做出随时投向入侵者的样子。
门神。北京的哈同先生拍摄。
在幽暗的光线中,这些门神仿佛活过来一般,一眼望去就让人心生畏惧,也让人不由地相信,没有鬼怪敢于挑战这两尊门神的夹击。这些庙里或面目狰狞或慈悲祥和的塑像,在寺庙的经济生活中地位非常重要,如果不介绍一下它们的制作工艺和艺术特征,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制作这些雕像的主要原料成分是泥土和麻纤维。尽管有些近代塑造的佛像略显粗糙,但不得不说能用如此普通的材料塑造了这些佛像的匠人们技艺超群。这些塑像的样式都是程式化了的,而像门神那样呈现激烈姿态的神像是其中的杰出之作,而那些姿态安详的佛陀和门徒们的塑像,则显得有些乏味,艺术水平偏低。一座合格的佛像不仅仅是一个外壳,还要有一套内部结构——制作者会用一个红色的袋子代表佛像的内脏;同时,为了赋予塑像生命气息,一只大小合适的动物,比如一只老鼠,会被活活囚禁在塑像里面。制作完成的塑像,会被施以颜色生动、设计繁复的彩绘,并涂以真金。
据说,在时局动荡时,庙里的佛像内部会放置比老鼠和红布袋更加珍贵的物品,弥勒佛的大肚子经常会被用作避免宝物遭到劫掠的储存室。然而,神灵和财富结合在一起的结果并不总意味着吉祥——如果你曾到访过位于北京以南的“兰庙”(Blue Temple),你会发现庙里那些与真人等大的佛像的背后都被凿开了。这是在内战时期,驻扎在此地的中国士兵为了寻找珍宝而留下的“杰作”。
鼓起勇气,在门神的注视下穿过大门,我们爬上一段陡峭的台阶。台阶两边各有一根高高旗杆,插在石窝里,旗杆顶上有一个黄色的瓷球,在特定的神圣节日,瓷球上会挂上灯笼。爬完石阶,我们走进第一重院落,这也是所有院落中最美丽的一个。在院子中间的甬路两边,是传统的钟楼和鼓楼,这是中国建筑中最为迷人的两种。这两座相似的建筑都是两层高,建筑下部是石头制成,拱形的门窗上雕刻着卷草纹;建筑上部是涂成红色的灰泥墙,巨大石制圈梁以及支撑瓦檐的彩绘辉煌的木椽。钟鼓楼的屋顶,绿色和黄色的瓦片闪闪发光。再向上方,是古老松树郁郁苍苍的枝条,在整个院落投下斑驳的阴影。穿过这座院落前往寺庙更高处时,我们经常看到,这院落被两个木匠占用着,他们把废弃的鼓楼作为工作场地,用寺庙里堆积的大块木方制作凳子。
鼓楼
再爬上一段台阶,我们来到了供奉四大天王的天王殿。这四座雕像的可怕程度,并不比进门处那一对门神差。这四位天王各掌管一方宇宙,并且按照佛教传统,他们每个都有自身独有的色彩和象征。多闻天王的身体为黑色,一手擎赤蛇,一手持宝珠,负责掌管北方。广目天王为白色,手挥宝剑,掌管西方。增长天王为红色,手持宝伞,为南方天王。最后一个是持国天王,身体为蓝色,他抱着一把琵琶,是东方天王。四座雕像每一座都有一只大脚踩在一个痛苦挣扎的恶魔或者凡人背上,正要将其踩死。在大殿正中,当你爬上台阶时,一抬头就能看见的是前面提到过的弥勒佛,他形象粗鲁,但看起来笑呵呵的,他还有一个更通俗的名字叫“笑面佛”。根据佛教护佑的传统,他是未来佛,而他的大肚子代表了将有吉祥降临到中国饱受饥馑之苦的大地上的许诺。
另外一段台阶(这些台阶的坡度都依山势而建)通往三大主院的第一重院落。院子为四方形,看起来像是大学校园一般,周围都是居所。院子中间的大厅,或者说是“殿”里有很多壁画。这一类型的建筑是中国建筑类型中最具特色的一种。总的说来,无论在其他方面有多大差别,一座大庙都会有这样一座建筑。以西方人的视角来看,这种建筑充分说明了中国人混乱的思维——屋顶本来应该从属于建筑整体设计,但是在这里,它成了最重要的部分,建造者不惜工本,用料繁多,装饰华丽。这些屋顶体量巨大、结构坚固,屋顶上用半筒形琉璃瓦沿着三角形山墙铺成波浪状——以巨大的木柱支撑着。这些木柱都是极大的树干,是通过水运从2000 英里外的云南森林里运来的。
屋顶上有一个坚固的石头制成的宝顶,有一英尺半高,为深浮雕花草纹,边缘耸起,延伸到中部形成精雕细刻的凤凰图形,到了边缘则形成龙口张开的龙形雕刻。这一特别的装饰,当然也是沿着山墙一路向下直到檐角处。有一个古老的理论解释了这种特殊结构的来历,只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按照这种理论,中国建筑的屋顶是直接从游牧民族的帐篷演化来的。想象一顶大帐篷,用两根主要的柱子支撑着脊部,其他四根稍短的柱子支撑着四个角,篷布在一根主柱和一根边柱之间形成一道稍微倾斜线条,这样你就可以准确地了解中国建筑的线条。在很多规模更大的中国大殿中,比如紫禁城里的各个大殿,有连接着屋脊和屋檐的镀金链条,即使不是真正的遗存,那也是对从前帐篷里的绳子的模仿。
殿檐低垂,四个檐角各挂着一个铃铛,在轻风中叮当作响。在屋顶四条垂嵴的末端各栖息着一队造型古雅的雕像,这是一组脊兽。这些彩塑釉面的动物雕像与他们身下的琉璃瓦是一体的。一组“脊兽最多可有12 只。最高处的一个是一条头生凶角、尾部多毛、面容凶恶的龙,在它前面是八个或者十个难以描述的小兽,看起来像是狮子或者狗,它们耳朵竖立,以一种可笑的傲慢姿态蹲坐在各自身下的琉璃瓦上;每组脊兽的最末端一个是一个跨坐在母鸡身上小小的长胡子老人。据说这一组有趣雕像的由来是这样的:在久远的某个皇帝统治的时代,这片大地被一个淘气的、叫吻(Wong)的神灵所折磨,它总是用各种恶作剧骚扰皇帝和他的臣民。在皇帝的命令下,组织了一次对吻的抓捕。吻钻到了地下,但最终还是被锁链锁到了宫殿里。但是尽管人们可以抓到一个精灵,却没有能力杀死它。为找到一个能永久镇压这个精灵,并让其无法逃脱的监禁之处,皇帝十分苦恼。一些有大智慧的贤明被召集来商议这一问题,他们给出了如下建议:“把它用皮绳捆在一支栖息在檐角的母鸡身上。在这个位置上,因为太高母鸡不敢跳下去。在母鸡后面安置一列凶恶的野兽,防止她顺着屋脊向上逃跑。这样一来,母鸡就被永远困在这个位置上,而被捆在它身上的神灵自然也就和她困在一起了。”现在,圣人的这一建议,在全国都得到了应用,你可以看到无助的吻骑在他的坐骑上老实地待在檐角上。
接下来的院落中是寺庙中的主殿,这座大殿与刚才我描述的弥勒殿相似,里面供奉着佛祖释迦牟尼和十八罗汉的画像。坐南朝北、与释迦摩尼背对背放置、面向北方的是诸佛中最为人性化的观音菩萨——“慈悲女神”。这座大殿是最常举行佛教仪式的地方,所以这里有各种举行仪式所需的用品——巨大的锣和彩绘的大鼓、铜制的铙钹、和尚们随着诵经的节奏不时敲响的木鱼(心形的木质品)、长长的跪坐用的长椅(供僧侣在冗长的仪式之间,从祭台往来休息之用);祭台上也有成套的仪式用具,包括敬酒用的碗,满是香灰的香炉(多年累积而来)、手腕粗的盘龙红烛、成堆的水果和用长条状的糖点心摆成的奇异的十字形的小塔。佛像的背后是一架木质漆器屏风,长长的满是灰尘的经幡和古老的油灯从房梁上悬垂下来,巨大的木柱漆成蓝色和金色,上方的天花板则是由雕画精美的弧形木板组成的。
一株树干雪白的老树。J·帕特森(J.Patterson) 先生供图。
对于经常在这座宏伟而阴暗的大殿里举行的宗教仪式,我会在稍后的章节里详述。当下,让我们先经过一段极为陡峭的台阶,爬上最后一座、也是最高的一座院落,完成我们的观光之旅。这座院落与其他院落的不同之处在于,它三面都是两层高的建筑,中间有一株美丽的玉兰树和一个莲花池。建筑中间部分的楼上,是庙里的藏书室,图书众多;东翼则是一个长约50英尺的没有间隔的长条形厅堂。据说有一位狐仙住在这座大厅里,而且在我们离开期间,它确实曾经现身过,并对我们一个当时睡在楼下的佣人造成了灾难性的伤害。听到楼上有动静,这位忠心的仆人,爬上通往我们卧室的摇摇晃晃的楼梯,与妖精面对面遇上了——这个狐仙跟传说中一样,有着茶盘大的眼睛——我们的仆人吓坏了,从楼梯上头朝下摔下来,造成了严重摔伤。但是,狐仙却从来没有造访过我们。我们唯一不太欢迎的访客,是古老木结构房屋里到处都是的蝎子。住在附近的人中,有很有虔诚的人,其中一位是寺庙的苦力,他的虔诚不时让我们感到羞愧。在建筑施工过程中,一些佛像被从大殿里移了出来。其中一个小小关帝像(中国的战神,他手持大刀,表情激烈)被摆放在下面的院子里,任由风吹雨打,让我们觉得很可惜。于是,在某个夜里,我们将其从外面请了回来,把它舒舒服服地安置在我们住所前面宽阔的走廊里。第二天,那位苦力过来了,看到关帝像之后就离开了,看起来有点不知所措。当日落时分,到了敬神的时辰,他的责任感战胜了在外国人面前的羞涩,准备了一碟普通的米饭,供在了关帝像的面前。从这一天开始,这位战神,尽管仍在驻扎在我们的走廊里,但是从来没有少过晚间的供品。在一次春天的大旱之后,在位于寺庙南墙外的雨神庙,举行过一场很少见的正式的祭祀活动。主祭者身穿黄袍,将大量的祭文投到神龛前的火盆里点燃。当第二天大雨降临的时候,那些头一天围观了求雨仪式的乡民当然被深深地震撼了。我们自然并没有觉得那样神奇,因为我们在24 小时之前就收到了气象学家做出的即将降水的预测。
碧云寺。北京的哈同先生拍摄。
龙门寺白松神道。J·帕特森先生供图。
天台寺( 肉身菩萨庙)。M.E. 韦瑟罗尔(M.E.Weatherall)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