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知之明”真的很难吗？从邹忌讽齐王纳谏说起

有一句常言，叫做“人贵有自知之明。”一个“贵”字，说明“自知之明”并非什么很普遍的品质。

《道德经》中说：“知人者智也，自知者明也”，老子认为既要懂别人，也要懂自己，才是明智之人。依这个标准看，能达到及格线的人估计很少，能正确的认识别人，已经是很难，而正确的认识自己，更是一件难上加难的事情，好像有某项研究表明，人们都有高估自己的倾向，所以，一个人如果没有特别的内省与反思的能力，就很容易成为一个骄傲自大，“没有自知之明”的人。

到底怎样才能做到有“自知之明”呢？下面我们从《战国策》中记载的邹忌的故事说起。

邹忌是战国时代齐国的大臣，这个人身长八尺，一表人才，是个大帅哥。一天，邹忌对着镜子整理朝冠，顾影自盼，觉得自己帅呆了，忍不住问自己的老婆：“你看我与城北的徐公谁更帅？”老婆说：“当然是老公您了，徐公怎么能和您相比呢？”原来这个徐公，是齐国有名的美男子。邹忌得到老婆的肯定后，还是不怎么自信，又跑去问自己的小妾：“我是不是比徐公帅？”小妾说：“徐公如何能赶的上您呢？”小妾这么说，邹忌还不放心，一天又对到访的客人问起这个问题：“我与徐公谁帅？”客人回答说：“徐公不如您帅啊。”

一连好几个人都说邹忌比徐公帅，那么是不是真的呢？正好，第二天徐公有事造访邹忌，于是邹忌趁此机会仔细打量徐公，感觉自己比不过他。徐公走后，又对着镜子照了半天，觉得自己不仅没有徐公帅，而且简直差的太远了。

为什么一件明明白白的事，自己却无法从别人嘴里得到真相呢？邹忌晚上睡不着，躺在床上琢磨这件事，忽然之间想通了，自言自语道：“老婆说我帅，是因为对我的偏爱，小妾说我帅，是因为对我的畏惧，而客人说我帅，却是因为对我有事相求啊。”

于是第二天朝见齐威王，把这件事原原本本的禀告给了威王，并且总结到：“您看，就连这一点小事臣都得不到真相，而王上您，管辖的土地足有千里，治理的城池有一二百座，您的后宫嫔妃无不爱戴您，朝堂上的大臣们无不敬畏您，四方疆界的人无不有求于您，由此看来，王上您受到的蒙蔽大了！”

威王听到邹忌的话后说：“很对。”于是下令：“无论大臣、官吏还是百姓，凡是能当面指出寡人的过错的，受最高的赏赐；通过上书的方式谏言的，受中等的赏赐；能在公开场合对我提出批评的，只要传到我的耳朵里，受下等赏赐。”这道命令刚刚下达时，大家都来进谏，宫廷就像集市一样热闹，几个月之后呢，还陆陆续续的有人来，过了一年，虽然有人还想来谏言，却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其他的国家，如燕国、赵国、韩国、魏国听说这件事，都来齐国朝见威王，表示臣服。这说明什么道理呢？自己国家内部的事情做好了，国外的敌人就形不成威胁，而自然降服。看来只有内部的强大，才是真正的强大啊。

邹忌向齐王进谏的故事讲完了，而留给我们的思考才刚刚开始。

那就是：真相是怎么被蒙蔽的？

邹忌的妻子，小妾，客人都对邹忌说了谎，当然，你也可以说是“善意”的谎言，但无论善意恶意，谎言，首先是对真相的一种背离，都是对邹忌的一种蒙蔽。

那么，他们为什么要蒙蔽邹忌呢？说到底，利益相关。

邹忌的妻妾都是他亲近的人，他们对邹忌说谎，目的很明确，无非是讨取他的欢心，在封建时代，女人是依附于男人而存在的，如果一个女人遭到丈夫的冷落，往往就是她悲惨命运的开始，所以，她们不愿意冒失去宠爱的风险来讲真话，这是可以理解的。至于客人，他的目的是为了获取邹忌的帮助，而不是帮助邹忌获取真相，显然，虚情假意的恭维比直言不讳的说出事实更不容易得罪人，所以，他一定会说出对邹忌有利的话语来迎合他，而罔顾事实。

所幸邹忌是个清醒而冷静的人，他通过直面现实认识到了事实真相，并且领悟了人很容易受蒙蔽的道理。

而齐威王更是一位英明的雄主，他从邹忌的故事里马上领会到广开言路的重要性，而通过奖赏的方式鼓励臣下指出自己治国的错失，这份胸襟，在中国古代君王中，实属可贵。

邹忌和齐威王都是有自知之明的人，他们不愿接受虚假的恭维，而清醒的认识到自己的不足，可以诚心接受批评。

但另一类人，就不是这样了。

王小波曾在一篇杂文中写到过一位花剌子国国王的事，这位国王只喜欢听好消息，而不接受坏消息。凡是有人给他报告好消息，他就大加赏赐；而报告给他坏消息的人，就被绑了送给老虎当点心。那么可以想象，在花剌子国，一定是好消息满天飞，而坏消息完全绝迹了。

如果比较齐威王和这位花剌子国王治理的国家，从表面上看，那一定是齐威王的国家糟透了，花剌子国好极了。

但如果这个世界上单凭言语就能改变事实真相，那也太过便宜了，真相之所以是真相，就在于它可以被掩盖，却无法被改变，真相就像冰一样冷，像铁一样硬，它强悍的存在，漠视一切花言巧语。

明智之人，在我看来，就是不管真相多么难堪，都有勇气认识真相，接受真相的人。

而很多人，在心底，其实都是花剌子国国王，总是凭自己的好恶判断事物的是非，他们以为，消灭了说坏消息的人，也就消灭了坏消息本身，也就消灭了坏消息所代表的事实。这真是一种天真的天性，所幸他们缺少的，是将人投去喂老虎的权力，若非如此，这个世界的老虎，每一只都将吃的白白胖胖。

而因为这些人的存在，这个世界上，又多出无数的好消息信使来，我曾经观察过很多的自媒体，公众号等等，发现收益最高的，也是迷魂汤熬得最好的——它们以此赚取花剌子国王的赏赐，所以国王们又获得另外一个别称——韭菜。

我曾以为做韭菜是一件很悲哀的事，后来想到，韭菜像国王一样被宠着护着，未必不是一种很好的生活方式，如果一个人一生都生活在幸福的虚幻中，不也很好吗？

而那些活得痛苦的，恰好是对真相有洁癖的人，而真相，往往都不怎么讨人喜欢，没有莫大的勇气和坚强的心智，还是尽量不要轻易触碰这个世界真实的冰冷与残酷。

所以，对个人而言，人若是清醒而有自知之明，倒未必是好事。但对真相的洁癖，却恰恰是这个世界前进的动力，而那些认清了真相，仍然敢于背负责任负重前行的，才是真正的勇士。

附：

《邹忌讽齐王纳谏》

邹忌修八尺有余，而形貌昳丽。朝服衣冠，窥镜，谓其妻曰：“我孰与城北徐公美？”其妻曰：“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君也？”城北徐公，齐国之美丽者也。忌不自信，而复问其妾曰：“吾孰与徐公美？”妾曰：“徐公何能及君也？”旦日，客从外来，与坐谈，问之客曰：“吾与徐公孰美？”客曰：“徐公不若君之美也。”明日徐公来，孰视之，自以为不如；窥镜而自视，又弗如远甚。暮寝而思之，曰：“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于我也。”

于是入朝见威王，曰：“臣诚知不如徐公美。臣之妻私臣，臣之妾畏臣，臣之客欲有求于臣，皆以美于徐公。今齐地方千里，百二十城，宫妇左右莫不私王，朝廷之臣莫不畏王，四境之内莫不有求于王：由此观之，王之蔽甚矣。”

王曰：“善。”乃下令：“群臣吏民能面刺寡人之过者，受上赏；上书谏寡人者，受中赏；能谤讥于市朝，闻寡人之耳者，受下赏。”令初下，群臣进谏，门庭若市；数月之后，时时而间进；期年之后，虽欲言，无可进者。燕、赵、韩、魏闻之，皆朝于齐。此所谓战胜于朝廷。

----------- END -----------